人的背影。他愣了下,觉得那些目光如此陌生,全然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些朴实善良的女人。老头子察觉到他的走神,随着他扭头去看,女奴们又起低下头去忙活,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阿摩敕心里忽然沉甸甸的。
喷香的獭子肉盛在小铜盆里呈了上来,老远就闻见辛辣的香气。
阿摩敕搓着手掌,肚子咕噜叫了声,老头子不轻不重地在他头上拍了巴掌:“饿死的小鬼,看见吃的就这样,将来怎么做合萨”
阿摩敕已经没精力管这些了。英氏夫人做的手抓獭子肉垫在黑粟饭上,红白相间,细细地抹了胡椒和大盐粒子,上面还洒了清香的野菜。层汪汪的獭子油盖在黑粟饭上,有股腊肉的油香,点不带膻腥。他大把地抓起来往嘴里塞,几乎咬到自己的手指。
老头子歪嘴笑着看他,却没有吃肉,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把那个白铜的酒罐子灌满了,只是看着铜炉里取暖的那堆火出神。木犁将军没回帐用饭,只有英氏夫人在旁边缝着羔羊皮筒子陪着。
阿摩敕吃了几口,舔着手上的油,看看英氏夫人,又看看老头子。
“木犁不想让世子住在这里。”英氏夫人就着头上的油擦了擦针,低着头继续缝纫。
“因为那鬼话”老头子脸色阴阴地发问。
“嗯。”
“砰”的声,老头子重重地把酒罐子砸在小桌上,“木犁自己是什么当年也不就是个奴隶崽子千人踩万人踏,辈子放羊不能翻身的命连马毛都摸不到根,还上阵打仗现在自己是贵族了,带兵了,倒有这个架子了”
木犁是柳亥将军的蛮族名字,他当年是大贵族巢氏家的个放羊奴隶。大君吕嵩娶了巢氏的女儿,从奴隶中提拔了木犁,赐给东陆姓氏,为他起名柳亥,如今统领着整个虎翼帐六七千骑兵。阿摩敕知道老头子和木犁很熟,却从没听过他把这些旧事扯出来说。
英氏夫人低低叹了口气,只是缝纫并不抬头。“世子是我接生的,我舍不得他。大君要我当世子的姆妈,木犁也不敢真的说什么。不过连他都这么想,再加上下面议论纷纷的,对世子总是不好。”
“什么世子也还是个孩子木犁动这个心思,是不是长子窝棚那些人的主意”
“大王子倒是真的不在乎这个。谁也没指望世子真能继承大君的位子,大王子要争,也是跟三王子争,木犁还不至于为了大王子就这样。”
“大王子三王子”老头子鼻子里狠狠地哼出声,扭过头去不言语了。
帐篷帘子被人猛地挑开,奴隶进来跪下了:“大合萨,夫人,世子醒来了”
老头子猛地跳了起来,像是屁股下面着了火。英氏夫人也疾步跟了出去,阿摩敕恋恋地抓了块獭子肉含着,追上了两人的步伐。
世子帐篷里点了盏油灯,灯下窗前坐着个宽袍的东陆大夫,正捏着世子的手腕把脉。看见三个人进来,急忙伸手阻止。大合萨和英氏夫人也不敢出声,静静地站在帐篷口,看着那个大夫轻手轻脚地把完了脉,给世子盖上了皮褥子。他端起了灯,示意三人和他起出去。老头子分明是想过去看看,可是却被那个大夫以眼神制止了。阿摩敕知道那个大夫的身份,是东陆有数的名医,名叫陆子俞,本来他只是游历过来采摘草药,却被大君奉上金银和皮毛,硬是留住了。
阿摩敕远远地看了眼,世子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清亮亮地望着帐篷顶。他们进来的时候他侧了下头,却只是沉默。
在他就要合上帐篷帘子的瞬间,忽然听见个低低的声音:“合萨”
老头子激动起来,抢过大夫手里的油灯奔了过去,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世子,把阿摩敕也吓了跳。
“合萨苏玛”
“苏玛没事,苏玛没事。”老头子握了握他的手,“明天你就见到她了。”
孩子点了点头,双眼无力地合起,静静的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阿苏勒阿苏勒”老头子呆了下,有点失控地大喊起来。
陆子俞上去探了把,用力扯着老头子的衣襟就把他给拖了起来。这个大夫也是出了名的暴躁,他看病的时候,贵族和大君都得在帐篷外候着,个都不能例外。
“只是睡过去了”陆子俞压低了声音,“刚才只是心神不宁,才醒了下。”
阿摩敕站在帐篷外,月光透了进去,他又回头去看那个孩子睡梦中清秀的脸,想到那个咿咿呀呀的哑巴女孩,想这个孩子只是为了惦记那个小哑巴才在极度的虚弱中醒来。
英氏夫人把帐篷帘子放下,隔绝了他的视线。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老头子的声音唤回了阿摩敕的心思。
他转眼,看见几个女奴贴在帐篷的侧面偷听。她们像受惊的鹿群那样散开,远远地逃进黑暗里,阿摩敕就着火光,看见了傍晚那个老女奴回望的老脸,带着某些神秘的表情。
“陆先生,世子怎么样了”英氏夫人问。
“没有大事,路上过于劳累。而且根据九王随军的医生说,世子从乱军中被救出来,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他最近这些日子里吃得很少,睡得更少,又经常在夜里无故地惊醒。以他的身体,当然经受不住。现在病倒了却能够安顿下来,对他反而是好事。”
“那么世子的旧病”
“心阕的病症,我的老师都没有把握,我也无能为力。古卷中说世上有门补心之术,可以打开胸腔修补心阕,八年之前我的老师为世子看病之后返回东陆,直不停地钻研心脏和血脉的知识,临死还念念不忘,说补心之术恐怕无法再现人间。”陆子俞叹了口气,“人力有时而穷,我的资质不如老师,多说也无益了。”
他微微躬腰行礼,也不道别,就这么提着药袋去了,漠然的神色中有股遗憾。
老头子和英氏夫人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了会儿。
“今天晚上想借夫人的帐篷住住,明早看看世子怎么样了。”老头子说。
“合萨要住,我让奴隶们去打扫间大帐篷。”
“不要麻烦,给我坛子好烈酒。”老头子摸了摸肚子,“还有手抓肉饭,我也饿了。”
夜深人静,英氏夫人也告辞回去睡了,帐篷里只剩阿摩敕和大合萨。
老头子盘着腿坐在地上,口手抓獭子肉就口酒,也不知道他这样子吃了多久,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草原上牧民常唱的调子,似乎隐隐有点醉了。阿摩敕睡不着,只是靠在帐篷口边想心思,想那个眼睛清亮亮的世子,又想那个哑巴女孩,想北辰的升起,又想大君从九王手里接过的那个朱漆匣子。想着想着,他在地上排开了算筹,开始计算北辰的轨迹,却越算越乱,似乎总是缺少了什么,算式就是凑不整齐。
他沮丧地蹬乱了算筹,掀开帐篷帘子想透透气。忽然听见风里传来低低的人声,隐隐听到似乎说到世子,又似乎听到“谷玄”两个字。他的心里“咯噔”声,对于星辰的算家,“谷玄”两个字实在是个禁忌的字眼。他偷偷看过去,是英氏夫人的那些女奴,似乎是夜里起来上最后次马草,她们提着油灯小步走着,眼神往世子帐篷那边瞟着,油灯的光拉得她们的影子细长而飘忽,像是暗夜中出行的鬼魅。
背上没来由地掠过丝寒气,他刚想放下帐篷帘子,已经快睡过去的老头子忽然“噔”地蹿起来。刚才还东倒西歪的老头子现在凶得像个要吃人的豹子,在帐篷里转了圈,抄起根最粗大的马棒踢开帘子大步出去了。阿摩敕想拉住他,却被他带了个跟头。
“合萨,别”阿摩敕追了出去。
他愣了下,看见老头子抄着那根马棒,副上阵冲杀的架势站在自己的白马旁边,身麻布长袍扯开了胸襟,灯火照在他的身上,蒙蒙的层红光。他摇晃了两下,打了个嗝吐出口酒气,忽然抄起马鞍上的铁镫,拿着马棒使劲地敲了起来。金属的震鸣在夜色蒙蒙中分外地刺耳,仿佛把人的顶骨都要劈开那样。已经入睡的羊群被惊动了,马嘶声也从后面传来,女奴们更是受了惊吓,战战兢兢地跪拜了,连上前也不敢,惊慌地退去了。
在帐篷里的人出来之前,老头子抛去了马棒,扭头就回了帐篷。阿摩敕跟着钻了进去,只看见老头子坐在床上,缓缓地擦着火镰,在绿玉嘴的烟锅里点了锅烟,长长地吸了口。烟雾袅袅地腾起,包围了他。阿摩敕不太敢动,老头子很少这么严肃,他低头看着烟锅上闪闪的红光,沉默了许久。
“来”老头子拍了拍身边的床,让阿摩敕在自己旁边坐下。
他抽着烟,又沉默了很久。
“阿摩敕,你是我的学生,蛮族的未来也许跟你有关吧,那么有些事情,老师总要说给你听。”他抓了抓自己的光头,“只是怎么说呢”
“从头说起吧要从我们蛮族的历史说起。”老头子起身往篝火里扔了几块干柴,幽幽的火星腾起来,火光照着他瘦削的脸,“也许你听人拉着马鬃琴唱逊王的故事钦达翰王的故事,就以为那是我们蛮族的历史了。不过几千年来,蛮族有几个逊王和钦达翰王那样的英雄呢真正的历史,在瀚州草原的每根草下面。”
四
这片土地被叫做九州,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传说有个神帝统过整个世界,给它划分成九个州并起了名字。可是谁也不知道那个神帝是谁。我们北陆有三个州,殇州瀚州和宁州。有人说北陆是古代条巨龙,它活了很多年,终于死了,沉积在海床上,泥沙堆在它的骨头上,变成了北陆。殇州是它的头,从头里生出了夸父族,又高又大,凶猛得像是野兽;宁州是它的尾,生出了羽族,又轻又柔软,可以飞上天空;而我们瀚州的草原是龙的胸膛,从心里生出了我们蛮族,最勇敢。
东陆人喊我们蛮族,我们不介意。对我们草原的男子汉,“蛮”是勇气。我们的战士拿着战斧和大钺,骑着套来的野马,东陆人看见我们的骑兵就只有逃跑,他们的剑和铠甲是比我们的好,可是打仗赢的总是我们蛮族。
其实草原是个苦寒的地方,只有野草长得最好,却不能耕种。听说东陆宛州种稻米,年可以熟三季,可我们在南方的草原上烧荒种麦子,好年份也只不过出产季。粮食不够吃,就得死人,如果不打仗,不去抢别人的粮食,根本就活不下去。
所以代代,只有最强壮的战士能活下来。强壮的父亲生强壮的儿子,祖祖辈辈都是草原上的好汉。
“不过,这样的勇敢,”老头子嘬了口烟,沉默了很久,“也是没办法。”
东陆的武士虽然不行,可是几百年前出了个蔷薇皇帝,那是个大皇帝,比我们的大君还大,统了东陆的四个州,建立了个叫大胤的帝国。帝国对我们蛮族很畏惧,东陆的武士们远没有我们的战士勇敢,他们知道只要蛮族骑兵登上东陆的土地,东陆就是我们的牧场了。
不过天拓峡隔开了我们,蔷薇皇帝从羽族得到了航海的技术,东陆诸侯们造了很多战船,用水军控制了天拓峡,我们蛮族的马再神骏,也没有翅膀,飞不过大海。
现在你知道草原上有七个大部落没有七个了,真颜部被灭族了剩下我们青阳,还有阳河朔北澜马沙池九煵,共六个。不过蔷薇皇帝建立胤朝的时候,草原上可有几百个部落,大家你抢我的牛羊,我抢你的女人。每到春天没有了粮食,羊群饿得最瘦的时候,就要开战,几百几千个牧民赶着马上阵,到处都死人。澜马这个部落的本意是说“客兵”,据说那时候澜马部没有吃的,男人们带着弓箭出去猎黄羊,被另外个叫塔格部的大部落乘虚抄掉了寨子。等到澜马部的男人们回来,年轻的女人们都被塔格部的男人们轮番地滛了,倒有半怀上了身孕。女人们要自尽,男人们却不让,男人们让她们把孩子生下来,叫他们“澜马”,用野马的奶喂养他们,教他们骑马射箭,让孩子们变成最勇敢的武士。后来攻破了塔格部,把塔格部的男人统统都杀了。
这样的北陆,又怎么可能造得出大船去跟东陆人争土地呢能活命就不错了。后来我们北陆终于出了个英雄,你定知道他的。
“逊王”阿摩敕喊了起来。
“是逊王。”老头子沉沉地点头。
逊王阿堪提是个奴隶崽子。没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他生下来就给主子放牧,在最苦寒的地方,那里放牧的人都活不过三十岁。但是逊王活下来了,因为在他就要冻死的时候,神女从雪嵩河上游经过,把自己的乳汁给他喝,盘鞑天神把祝福加在他的身上。
这些都是传说,还有人说神女就是逊王的妻子阿甘达。但是逊王是个隐忍的英雄,他那样的人是注定要称霸草原的,他可以把自己的妻子阿甘达送给好色的义父作为抵押,只要求借三千个勇敢的战士。就是凭借这三千人,逊王后来横扫了草原,不服从他的部落都被他打败,更多的人愿意追随他。最后几百个部落合并成七个大部落,逊王召开了第个库里格大会。
库里格大会的意思是“都坐下”的大会,在这个大会上不论大小部落的人,都可以坐着开会,再也没有尊卑的区别。
逊王说:“从今日起蛮族就是家,我们共享盘鞑天神赐给的草地,再也不许征战,我们要在草原的中心朔方原起座城,所有老弱的人都可以在城中安住。”
你就住在这个城里,我们蛮族惟的城,北都城。
但是这座城还有个名字,你也许不知道,叫做“悖都”。我们蛮族人不会用这样的词语,这个词是羽族人起的,意思是“错误的城市”。
北都城建成的第天,个羽族人从宁州赶来,你知道他的名字,他叫古风尘,他的全名加上尊号是“斯达克领主大人古风尘苏德拉炯”。
“古风尘”阿摩敕简直要惊叫了。
从东陆到北陆,只要是星辰算家,无人不知道这个名字。古风尘对于他们意味着宗师主宰,甚至是星相学的皇帝。他得出了星相学历史上奠基的两条定律,开创了名为“皇极经天”的学说,把星空和大地对应起来,这也是后世所有星辰算家占卜的根基,只是古风尘的算术实在太过复杂,完全把星相学变成了门算学,无人可以解开他常用的五式乃至七式联算,所以后世竟然没有人可以逼近他的贡献。
老头子吹出口烟,眼中透着神往,却也透着恍惚:“是古风尘,真是令人敬畏的人。都过了五百年了,说到他的名字,还是不能不让人激动。”
逊王和古风尘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友谊,现在已经很难说得清楚了。我们只知道古风尘不但是羽族的斯达克城邦领主,他还有个尊号,就是我们青阳的尊格尔台大汗王。
他孤身从宁州赶到这里,为逊王计算北都的命运。古风尘问逊王想要知道蛮族多少年的命运,逊王说千年,古风尘说最多只能五百年,再远的未来就超过了他所知的极限,于是他们约定计算五百年。
那是古风尘平生最大的次计算,据说逊王在如今金帐宫的地方建造了长宽各千步的大石基,古风尘指挥四百个少年起搬动算筹,配合浑仪,随着星云运转不停地演算。整整演算了三个月之久,用到了不可思议的十式联算。
可是,古风尘什么也没有算出来。
旋转的天穹上,我们北都城的星野是片黑,三个月里,没有颗星辰从那里经过,甚至没有星星逼近这片星野。
“北都的星野或许永远空虚,”古风尘最后说,“惟有看不见的星辰从那里经过,这是诅咒之城。”
逊王很吃惊。所谓看不见的星辰,漫天就只有颗谷玄。谷玄没有光芒,是片最深最暗的黑色,有人说它是天空的缺口,所有的光都从谷玄流出去。
太阴就是死星,没有活人能看见它。
“真是这样,那是我的命运,就由我来承担切吧。”逊王是这么说的,那是位真正的英雄。
他辈子看见的就是我们蛮族人持弓骑马,赶着牛羊,在草原上流浪,永远都不能歇息。现在大城造起来了,有了不怕风雪的地方,所有人都满怀着希望,却是座诅咒的城市,逊王是不肯接受的。古风尘再怎么规劝,他只是不愿意放弃北都。
这个谶语应验得比古风尘自己所想的还要快。七个年头之后,逊王的人头就被挂在北都的城门上。
九煵部的主君把北都攻了下来,他是库里格大会的第二个大君。
这还只是个开始,以后的部落轮流攻进北都城,却没有几个能够长久。长的不过几十年,短的就是六七年,总是又被别人撵了出去。老大君的头就挂在城门口示众。其实古风尘的说法,听起来虽然荒诞,不过各大部落的主君们多半都是知道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北都城后来已经成了我们草原的中心,想称霸的,就不能不进北都城。
大概是七十年前,我们青阳部的吕氏打进了北都城。那时候我们有虎豹骑和铁浮屠两支草原第的骑兵,大君对其他六部又比以前的大君仁慈,所以七十年里虽然还是打仗,却还是安稳下来了。
不过那个传说可没人敢忘,心里都记着的。代代的大合萨都把密语传给学生,终于到我当合萨的时候,发生了件事
那是九年之前,依照历书,是“荒年”。
那年从入秋开始,白毛风不停地刮,北面满是大针茅的草场片片地被刮倒,连收冬草都没有机会。北都城周围的雪没了腰,彤云山那边的更厚,成群成群的黄羊和斑头羚被冻死在雪里。牧民没有冬草,早早地把瘦羊和羔子都杀了,躲在山坳里的背风处。几大部落的主君都带着贵族来北都扎驻,毕竟草原上只有北都这座不怕风雪的大城。
原本大家都想着只要等到开春,切就都好了。可是那年的风雪真是邪了,日夜不停,积雪堆在城门前,最后连门都推不开。雪嵩河和铁线河都结了厚冰,不怕死的人砸冰捕鱼,常常能看见四五尺长的大鱼被冻在冰窠里面。可是除了鱼,獭子狍子都猎不到,雪原上连牦牛都找不着,北都城里吃完了羊肉,开始杀马。我们蛮族活在马背上,不到人要饿死了,谁也不肯杀马。
城里议论纷纷,人人都慌了,暗地里就有人说大君不敬天,盘鞑天神不再保佑草原了。大君什么都不说,却命令我观察星相,看风雪什么时候能停下来。于是我整夜整夜地不睡,记录星图,推演变化,可是整整冬就没有几个晴天,望上去天空里都是片铅黑,哪里看得到什么星星于是人心越发地乱,本来几个大部落的主君都是求着进北都城来避风,可是后来那几个部落的合萨也都整天地烧牛骨祭祀,不时的就有黑烟升起来,又传说有活杀奴隶祭祀的。
我心里急得像火,每天夜里都带着天镜和海镜在雪地上等着,恨不得什么时候大风把云吹开了,多少露出片天穹让我看见星星。
我还记得那是月四日,烧羔节后的第四天,我终于在雪地上昏了过去。
那时候我身边什么人都没有,本来就是死路条了。不过我醒来的时候,巴夯正在喂我热水喝。也是运气,那时候正好是侧阏氏接近临盆的时候,大君让巴夯出来找我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占卜,巴夯找到我的时候,我都被雪埋了半。
巴夯问我能不能走,我说腿僵了,巴夯就背着我回金帐,火把也被雪打湿了,巴夯就牵着他的马尾巴。那时候他也冷,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披在身上,外面罩了件东陆的铁鳞甲,磨得雪亮。雪停了,他深脚浅脚地,我心里不安,喝着酒出神。喝到最后我头都要裂开,几乎就要在巴夯背上睡过去。这时候我忽然看见巴夯背上的铁鳞甲上,有火样的光闪。
我呆了下,周围片黑,什么人都没有,又哪里来的火把我抬头去看,这才惊呆了,天上还是薄薄的层云,可是云后面竟然有三颗大流星。那是三颗并排的大流星,亮得云都遮不住,颜色像是着了火。它们并排着从东边的天球上掠过,最后落在彤云大山的背后,像是雷声,可是辈子都没有听过那么响的雷。彤云大山像是被点着了,这么深的夜,山顶上却泛着金光,后来有人说百里内都有人看见那金光。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我那么吃惊,我不知道怎么就从巴夯的背上跳下来,不顾切地往彤云大山的方向跑,直到跑不动了才趴在雪地里。巴夯吓傻了。可是我怎么告诉他呢,他是不会懂的,那时候北都的星野正好旋转到彤云大山的顶上,三颗流星都穿过北都的星野啊。我当了三十多年合萨,总是想能在北都的星野里找到颗星星,古风尘的谶语就破了。
可是真正看见星星,却是着火的流星。那些流星,是被漆黑的谷玄吞掉了。
我和巴夯拼了命赶到金帐的时候,金帐里面早已聚满了人。彤云山那边的动静把人都惊醒了,各部的主君,各部的合萨和巫师,还有大贵族们。那些巫师把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摆在帐篷里,烧裂的龟甲和牛骨啊,死人的骷髅啊,神卜池里捞出来的玄明啊。
我进去的时候异常的安静,所有人都看我,大君只问了我句,说:“是不是谷玄”
我说:“是。”
每个人都说不出话来,那些巫师忽然就跪在地上祷告,像是疯了样。当时还能静得下来的,只有大君和九王,还有那时在北都避风的真颜部龙格真煌。等我看见英氏夫人抱着个孩子从帐后进来的时候,我的头嗡的声像是要炸开,全身的血下子就冷了。我忽然想起那晚上是世子降生,我那句话,已经把他给害了。
有人说世子是个生下来没有呼吸的孩子,侧阏氏咬了他口,把他咬活了。又有人说王妃原本怀的是双胞胎,世子在娘胎里吃掉了自己的兄弟,所以只有他生下来。那时候巫师们真的是疯了,所有人议论纷纷的只是怎么杀了这个孩子祭祀盘鞑天神。大君镇不住,巴夯操着刀挡在大君前面,九王已经悄悄出帐去调兵。
这时候救了世子的还是龙格真煌。不知道怎么地他就发怒了,把真颜部自己的巫师提了起来,拎出帐篷外插进个雪堆里。所有人都傻了,狮子王那时是草原上第的英雄,谁也不敢在他发怒的时候出头。
我至今都记得龙格真煌的话,他说:“我们真颜部的人拜祭伟大的盘鞑天神,他若是说这个孩子是不祥该死的,我现在就刀杀了他。可是我没有听见天神对我们说话,我只看见这些肮脏的牛骨头和龟壳。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不祥的,那么就由我龙格氏的族人将来杀了他,我愿意抚养他”
他跪下在大君面前接了那个孩子,他说:“那就由我为他起名,我叫他阿苏勒。”
阿苏勒,意思是长生。
烟锅里的灰冷了许久,老头子不说话。阿摩敕也不敢出声,他看看老头子,又想那头发怒的狮子,这样个人,竟然会变成库里格大会的叛贼,如今已经是木匣子里的颗人头了。
帐篷外漆黑的夜里不知是谁在磨刀,铁在磨石上“苍苍”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寒。
“六岁时候,世子去了真颜部。”老头子抿了小口酒,舔了舔嘴唇,“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真的是怪事,从小到大,他身边的人死得特别多。这下子连草原上的狮子也死了,他走过的地方,还真是不祥。”
阿摩敕打了个冷战:“那些女人说,世子是谷玄真的有命星这回事”
老头子摇摇头:“相信命星的,只有古风尘的皇极派,我不知道,可是我读过石鼓卷。”
阿摩敕忽然坐直了。石鼓卷是蛮族星相的圣典,至今为止他都不知道这是本什么样的书。
“是的。就是在那天夜里,神卜池中的玄明全身赤红而死,祖庙地宫中的万年灯熄灭,彤云大山的山顶泛出金色的光芒,三颗并排的大流星穿过北都城的天野,天空明亮如白昼。切都和石鼓卷的预言相同,那是天神对世人的惩罚,草原变成血红的颜色,变成满是死人的地域。”老头子深深地吸了口气,“不过,蛮族迎来新的时代,英雄拔出火山中的神剑,跨着狮子头的雄鹰统草原,盘鞑天神拥有了天空,把大地和海洋留给他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铁沁王,山与海之王”
阿摩敕呆呆地看着老头子,手里的算筹“哗”地洒了地。
老头子却安安静静的,蹲下身根根把算筹捡了起来,又塞回到阿摩敕手里。
“你会成为新的合萨。”他摸了摸阿摩敕的头,“你知道为什么么”
阿摩敕茫然地摇摇头。
“因为你很傻啊”他诡秘地笑着。
他把酒罐里面剩下的酒口气灌了下去,翻个身在貂皮裘上睡了过去,呼吸声渐渐悠长低沉起来。
阿摩敕大着胆子按了按他的肩膀:“老师,那盘鞑天神到底是要保佑草原,还是要惩罚我们”
“不要揣测神的心,我的孩子,”老头子的声音仿佛梦呓,“神的胸膛里没有心,那只是块铁石。”
五
太阳终于升了起来,草原上泛着碎金样的颜色。
阿摩敕头钻出帐篷,舒展双臂长长地吸了口气,仰头看见瓦蓝瓦蓝的天空,丝流云在半空悠悠地飘着,他顿时清醒了许多。股奶香味飘来,女奴们正在火堆上热着奶粥,铜锅里面是洁白的羊奶,里面混着煮烂的碎肉和莜麦,草原蛮族不避腥膻,阿摩敕闻得浑身暖呼呼的,三步两步蹿了过去,摩拳擦掌地等着奶粥煮好。侧头看见年轻女奴脸上的两片轻红,略带羞涩地拧着头不看他。
昨夜老头子故弄玄虚的故事和女奴们遮遮掩掩的神情顿时被他抛到了脑后。阿摩敕开心起来,从女奴手里拿过铜勺子帮她搅着粥,仰头看见只白头的大鹞正好抓了鱼在不高的地方掠过。这才是他习惯的日子,草原骏马獭子肉,星辰和天神其实跟他远远地隔了层,没什么关系,反正他的星辰算学也不是顶好。
他正舀了勺粥尝着,忽然听见帐篷帘子掀动的声音。转过头来,披着白色大袖的孩子踏出帐篷外,微微眯起眼睛对着初升的太阳。
周围静了下,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大家都起来吧。”孩子淡淡的声音响起在众人头顶,“以后不用跪我。”
阿摩敕抬起头,对上了孩子的眼睛。
和第次看到的略有不同,他的眼睛像是片沉静的湖水,那些忧郁的神色沉淀在湖底,并不显露出来。觉察出阿摩敕在观察自己,孩子轻轻地对他笑了笑。他笑起来非常的温和好看,却没有点欢愉的意思。
“谷玄”阿摩敕想起来那个传闻。
“阿苏勒”
“世子”
英氏夫人和大合萨都被惊动了。老头子蹿出来的时候只拿腰带系着裤子,露着胸膛,麻布袍子飘飘洒洒地披在身上,很有匹长鬃野马奔驰的不羁之风。他蹲在孩子面前,满脸热切地死盯着他,言不发。
“大合萨。”孩子轻轻地笑了。
“好了好了,我们的阿苏勒又回来了。”老头子扯着孩子的只手,抓耳挠腮地,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英氏夫人则握着他另只手,轻轻抚摩着他的脸儿,不知怎么地,手竟然有些抖。
孩子静静地看了她会儿,动了动嘴唇:“姆妈。”
英氏夫人愣了瞬,把他的头抱在怀里,低低地叹了口气。孩子温顺地靠在她身上,那只手还被老头子紧紧抓着不肯放。阿摩敕眨巴着眼睛,忽然捂住嘴“扑哧”声笑了出来。他不敢笑得大声,兜转身跑到女奴后面去藏着。老头子发觉了,讶异地看着他。
“外面风大,去帐篷里歇着,姆妈把奶粥熬好了端进去。”英氏夫人牵着世子的手转回帐篷。
老头子分明是很想跟进去,却又觉得不太方便,只好讪讪地止步,从女奴群里抓出了阿摩敕:“笑什么”
阿摩敕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合萨你和夫人人牵着只手,倒像是世子的阿爸阿妈样”
老头子愣了下,跳起来从火堆里抽了根点燃的柴火。阿摩敕笑着绕帐篷飞跑,老头子气喘吁吁地追在后面,女奴们偷偷地比着眼色,终于有个小女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然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年纪大的女人们脸上的阴霾也散去了许多。
阿苏勒默默地回头,目光追逐着被大合萨和阿摩敕惊起的鸟儿飞向天空。他握紧了英氏夫人的手:“姆妈,我在南边的时候,也很想家。”
英氏夫人看着他的眼睛,不知说什么好。
“木犁”她眼角的余光忽然扫到帐篷边持刀而立的武士。
武士已经年老,没戴头盔,花白的头发在晨风里起落。他磨毛的牛皮筒铠上满是暗黑的污迹,颈上悬挂了象征他铁牙武士地位的生铁豹牙,沉重可怕的狼锋刀挎在腰间,刀柄上的狼首大张着嘴,含着颗铁骷髅。
阿苏勒微微退了步。
夫人急忙闪在他前面隔开了两人:“木犁你怎么来了”
这种装束草原上只有个人,青阳的名将木犁英氏夫人的丈夫。狼锋刀砍下过无数敌人的头颅,他随身那件牛皮筒铠还是当年追随大君出征时候的甲具,多年来从未更换,每片污迹都是由不知多少敌人的血泼成的。木犁手拨开了妻子,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孩子,眼缝里的目光似光刀样慑人。
阿苏勒没有闪避,点了点头:“木犁将军。”
木犁收回了目光,似乎满意于世子的表现:“大君传合萨和世子入金帐宫议事,我怕奴隶们丢了话,自己来看看。”
“是。”夫人还没说话,阿苏勒先低低地答应了。
阵高风卷起金帐前的九旄,猎猎作响。远方传来骏马的嘶鸣,夹着隐隐的笛声,北都城周围的牧人正吹着竹笛带领马群出城放牧。
侍从武士们夹道而立,大合萨拉了阿苏勒的手,踩上了金帐前大红的绒毯。羯鼓声不知从哪里传来,低低的,却丝毫不乱。站在这座金帐前,即使是拥有几万户奴隶的大贵族,也不能不油然而生敬畏。
东陆称蛮族为金帐国,源于大君居住在金帐之中的传统。蛮族逐水草而生,居无定所,所以居住在竹木和羊毡搭成的帐篷里。大君所居的金帐比普通帐篷大了数十倍,制作这顶大帐的时候,曾经用去两千块整牛皮,外表涂着黄金,天晴的日子远在数里外就能看见金光。
“能够见到合萨,真是好运。”旁传来恭恭敬敬的声音。
大合萨转过身,三王子旭达罕正按着胸口行礼。旭达罕长得极像父亲,乍看就是大君年轻的时候,可是他却总是带着笑容,做什么事都绝不着急。人们都说王子们若是出猎看见头鹿,旭达罕总是最后个抽出弓来的,可是鹿却总是让他射到。
“三王子。”大合萨也急忙按着胸口行礼。他对于贵族们从来不太理睬,不过收了旭达罕太多的礼物,见他就有些拘谨。
“阿苏勒,终于回到北都了。”旭达罕转向弟弟。
“哥哥。”阿苏勒扬起头打了招呼。
远处比莫干和铁由两个王子也带着伴当候在帐篷前,却因为旭达罕而不愿过来,只对着大合萨遥遥地点头。
“带世子下去休息。”旭达罕传来个伴当。
“几位大汗王和将军们在金帐里议事,父亲令我们几个兄弟等在外面,但是大合萨来,就请立即进帐。”他侧身为大合萨掀开帘子。
踏进帐篷的瞬间,大合萨愣了下,本该正在议事的帐篷里却静得出奇。
金帐从里面看去远比漆金的外表更加奢华,顶上装饰着成匹的金色绸缎,围绕帐篷的是长三十丈的幅生丝织锦,描绘蛮族最有名的故事逊王传。此时向西的毛毡掀开了扇,阳光照得帐篷里暖洋洋的。为除腥膻,金质的螭兽炉里飘着袅袅的香烟,阳光在烟雾中变幻莫测。大君端坐在香烟中的貂皮坐床上,像是罩着个纱笼,面目看不清楚。
四位大汗王和掌握兵权的将军们静悄悄地站着,分作了两边。三王六王和七王坐在左侧的垫子上,眼睛排瞅着左边,将军们站在右侧,斜斜看着右边。两群人就这么僵持着,金帐里似乎绷紧了根随时会断的弦。倒是跟将军们站在起的九王,看见大合萨进来,远远地按着胸口行了礼。
大合萨既没站左边,也没站右边,跑到金帐角落里掀开的毛毡下站着,暖洋洋地晒着太阳,打了个哈欠。依旧没人说话,他歪了歪脖子,耷拉着脑袋,眼皮渐渐就支不起来了。九王看见他早起发困的模样,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并不言语。
左边右边,就是比莫干王子和旭达罕王子的势力分界,大合萨虽然好酒,却从来没有因为喝醉而站错了。
“大合萨来晚了,大家如今争的是真颜部剩下的女人和孩子怎么处置。我的哥哥们想把他们送到北方去开荒,巢氏的将军们和厄鲁要把他们安置在北都附近,大合萨可有什么看法”大君的声音从烟雾里透了出来。
“这件事伟大的盘鞑天神没有开示给我,还是大君和贵族们决定吧。”大合萨的回答干净利索。
“大合萨倒是如往日,逃得最快啊。”大君的声音冷冷的,带着几分嘲弄。
三王台戈尔大汗王忍不住了,起身上前:“都已经说了,作乱的叛贼,用作奴隶也不配不杀已经是宽仁,都送去北方开荒,有什么不可以”
台戈尔大汗王是大君还活着的哥哥中最年长的人,论起牛羊和土地,也是最大的家。他说话,六王七王都跟着点头。
“那为什么可以呢”木犁站在右边,冷冷地反问,“大汗王们在北方有牧场,所以要送人去北方开荒,七万人,就为了三王爷的牧场送去开荒,要死多少人呢”
“我在北方的家奴都不只七万,我会在意这七万人”台戈尔大汗王看也不看木犁眼,“我要送这些叛贼去开荒,不过是惩罚这些真颜部的贱种”
“就算罚做苦工,都罚在三王爷的牧场,也没有先例。”
说话的将军和木犁比肩站着,是巴夯的哥哥巴赫,他算是铁姓,东陆名字是铁晋巴赫,也掌握了帐的骑兵。巴赫矮小瘦削,肤色真的像是铁的,年纪不算很大,却像个风霜里衰老的牧民,身铁甲不贴身,走路晃得当当作响。他言辞很不流利,每句话都要想很久才能说出来,弟弟巴夯也不细想,立刻跟着点头。
“是,哥哥说得对,没有先例”
巴夯魁梧健硕,更像个真正的蛮族武士,也喜欢说话,可是从小觉得每句话都没有哥哥说的那样有道理,于是在金帐里总是不肯多说。
他点着头就看见对面三位大汗王的目光投过来,仿佛刀子在他脸上狠狠地剜了下。
“那就平均分给各家”六王苏哈大汗王站起来大声说,“我该得的部,送给哥哥去北方开荒”
“几位大汗王没有出征,可是说来说去就是要分奴隶,”木犁还是冷冷的,“祖宗也没有这种规矩。”
台戈尔瞪着眼睛猛地站起来,脚踢飞了坐垫:“柳亥木犁你这个奴隶崽子,爬到我们吕氏的头上来撒尿么,这个帐篷里你有什么身份说话”
“我说的都是吕氏祖宗的规矩”木犁毫不退避,“这些规矩,台戈尔大汗王本就该比我这个奴隶崽子清楚”
“好了”威严的声音从烟雾中传出。
大君的声音不高,却震散了喧哗,人们愣了下,齐拜了下去。帐篷里片肃静,静得令人有些不安。
“都起来吧。”大君从坐床上起身,缓步从烟雾中走了出来。
他拍了拍桌上那只朱漆木匣,并没有立即说话。沉默中带着令众人恐惧的压力,尊贵的汗王和将军们也屏着气不敢大声呼吸。
大君伸手掀开了木匣的盖子。
颗苍白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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