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看他是个浮荡之徒,当不得大事的人。不过佳木看好他,所以咱们也不说什么。不过这厮居然夺了传胪,还真是了得。”
张佳木冷哼一声,道:“小徐只是为情所困,他不是信什么太上忘情,下则不及,情之所钟正在吾辈,喜欢个女人有什么奇怪的!”
“总之,为个女人差点耽搁前程……”任怨摇头道:“吾未见其可。”
“这个就不说了,人各有志。”张佳木笑道:“读书人大约都多情一些,不象咱们练武的人,一身臭汗之余,什么想头也没有了。”
徐穆尘实在算是他们的自己人了,所以大家谈起他来,口吻也不是很客气。因为太近了,反而不必客气婉转。从贡院出来,徐穆尘就算立了不小的功劳,皇帝都听说了他的名字,特赐白银五十两与之,并赐表里布匹和文房四宝,接着就是今天殿试又中了传胪,尽管不是一甲,但二甲头名,说出去也足够骄傲了。
一般来说,一甲前三名和二甲第一名是百分之百进翰林院,并且为庶吉士的。在大明,已经有了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翰林庶吉士又被称为储相,二甲或三甲进士当上十几年官,可能也就是个知府,运气不好的,甚至还干着知县也未可知。毕竟年年都有几百新科进士,不是人人都有本事往上爬的。
但一旦选入翰林当庶吉士,然后就是授给事中,转小九卿,接着就是翰林学士,或是各部侍郎,到这时候,就有资格入阁为相,然后或是六部尚书,加保傅,十几年后,就已经是位极人臣了。
一场考试的成绩,也足以决定终身!
任怨欢喜过了,这会倒是有点担心,他道:“那么,小徐的意思怎么样呢?”
刚刚张佳木已经念完了名单,徐穆尘是二甲第四,而看年锡之则是二甲六十来名,成绩只能说是一般了。侥幸的好,可以留在京师当京官,但多半会被放到州县,到地方想升到中央,几乎是很难很难了。
所以年锡之大家不算很担心,留在锦衣卫对年锡之也不算太委屈。而徐穆尘这次考试发挥的极好,下一步怎么走,还是不是留在锦衣卫里,就是一件足以让他好好考虑的事了。
王勇笑道:“今天殿试时间不长,傍晚皇上和阅卷官一起定了榜,接着下发名单,然后前十名在状元公的带领下去谢恩,等他们出来我都散值了,所以在大明门那里等着了小徐。”
“哦,他怎么说?”
见任怨的样子,张佳木笑道:“九哥,你太紧张了。”他道:“小徐不是那种鼠辈,他有古丈夫之风,我猜,他大约是说了些自述心曲的话。”
“是了!”王勇猛一拍腿,笑道:“佳木真神人也。小徐说,请张大人放心,他的自效之心,死都不会变的。”
任怨笑道:“好,此人值得一交!”
张佳木冷笑道:“我以国士待他,他要是考个二甲第一就昏了头,也真对不起我一番看重了。”
说完,他站起身来,想了一想,便道:“不过既然他这么说,我也很欣慰,你们看吧,为我效力的人,我也非对得起他不可就是了。”
“这是当然。”这一下,两人一头,都道:“这是卫中上下都知道的道理,何消多说!”
第224章 岳正
“还有件事,”王勇接着道:“武清侯。太平侯,还有大学士徐有贞一起进宫,路遇新任的内阁学士岳正。”
“这是件趣事。”张佳木抚掌笑道:“想来会很有趣。”
“说的是!”王勇亦是眉飞色舞,笑说道:“他们在左顺门撞着,当时就很尴尬。武清侯道:怎么遇着此人。”
“哈哈。”张佳木不觉为之喷茶,大笑道:“我真想瞧瞧他们当时的脸色。”
武清侯自然是石亨,太平侯却是原都督张軏,虽然夺门并没有立下大功,但之前也表示过效忠,而且张家毕竟是与皇家关系密切的大世家,看着先荣国公的面子,皇帝到底还是封了张軏为侯爵。这个封赏原本是在几个月前就该给张軏的,因为张佳木的横空出世而晚了几个月罢了。
至于徐有贞,他原该封武功伯,但几次出事,帝宠大衰,现在只是因为办事干练,而且有石亨等人为奥援,所以还勉强撑着内阁首辅的虚火,以实权而说,现在徐有贞连李贤也比不上了。
但此人有个好处。屡经挫跌之余,心智也是极为坚强,所以一点看不出来深受打击的样子,相反,勇于办事,勤慎清廉,最近这段时间,已经渐渐扳了一点宠信回来。
他们三人进宫向来是一起的,有时候徐有贞也单独进宫,不愿意和这些勋戚显的关系太过密切,但这种掩饰是没有任何做用的———他和石亨的关系连皇帝也清楚的很,根本无从掩饰起。
至于岳正,这是个方正到连文官集团内部的同僚也受不了的人。比起于谦来更多一份固执,甚至连彭时在岳正面前也可以说自己擅机变,懂圆融了。总之,这是一个堪比石头的文臣,又臭又硬,不免要叫人敬而远之。
但石头不会动,岳正却是会动的,前一阵刚入内阁,听说岳正就在御前奏了一本,弹劾石亨等人骄纵不法,皇帝优容大臣,不做可否的表示,但风声却传了出来。
石亨等人当然深恨此事,不过也是没有办法可想。
岳正是吏部尚书王翱所荐,而且王翱身后还有不少文官的影子。岳正如果不出大错,不惹怒皇帝和太监,就算是石亨一伙,暂且也只能忍字当头了。
正因如此,想着岳正这个大胡子从左顺门里飘然而出,而正好与石亨一伙相遇,一边是坦然对之,一边则是心怀鬼胎,而且郁结于心,连石亨也不免有正好撞上之感,当时情形之尴尬,想来自然是很值得一乐了。
文武殊途,不是大朝会,一般来说平时是不大交往的,所以左顺门这一遇,才分外的有趣。
笑毕之后,张佳木倒是问:“那么,徐有贞说什么没有?”
“他?”王勇答说道:“倒是没有说什么。但岳正倒是下来和我说了一会话。”
“咦!”这下张佳木倒是诧异了,他道:“岳胡子连李贤一伙也不大理,平时在家里杜门不出,根本不理任何人。他怎么会有话和你说?”
“话,当然说的有蹊跷了!”
王勇笑着解说了一番,张佳木和任怨两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在左顺门偶遇之后,岳正也很不舒服,等石亨等人进去之后,不免有些抱怨的话,而且言辞之中全是石亨等人的不法情事,甚至京师武官权重,连锦衣卫也有吃亏的时候,种种措辞,极其激越,听的王勇都是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岳正停了话头,王勇这才兜头一揖,忙不迭的告辞出来了。
任怨听的直吐舌头,道:“皇上曾经说过,你岳正哪里都好,就是胆太大了!现在看来,皇上一语中的,这岳某人确实是太大胆了。”
“他确实很大胆。”张佳木微微一笑,答道:“他自然是知道王兄和我的关系,话是说给王大兄听,但其实是叫他带话给我。这厮好生大胆,就是居心要挑动咱们和石亨一伙火拼一场。”
任怨原本还是很佩服岳正为人,听着张佳木这般分析,这才也猛然醒悟过来。当下涨红了脸,怒道:“不消他挑,咱们和武清侯太平侯一伙,就要见个输赢。但这般行径。也太下作,枉他还为清正名臣。”
“唉,九哥。”张佳木打断他,笑道:“这帮文臣,何尝把我们武臣当人看过。除了他们是君子,咱们可是天生就是小人。小人之辈,见利而忘义,岳季方当然以为,非得用权力之争来挑咱们,不然的话,小人辈很快就会同流合污,一个锅里搅马勺了。”
王勇原本也不知道岳正的用意,张佳木一语而破,他此时倒不如任怨那般愤恨,只是一脸冷峻的道:“我怕他搬起砖头,砸了自己的脚。”
“不谈,此人由石亨等人对付,我们不理会他就是。”
“不过,”张佳木猛想一想,笑道:“或者眼前有一个机会,我看再看看也罢了。”
谈毕正事已经是起更,王勇告辞出门,任怨最近就在张家住。所以干脆就由他代张佳木出门送客,倒也正相宜。
一路把王勇送到二门滴水檐下,也就很够交情了,任怨拱一拱手,王勇还了一礼,然后自有王家的奴仆上来,主仆三人打着两盏灯笼,匆忙而去了。
这样深更半夜的赶路当然辛苦,不过张家的门槛可是很多人做梦都想进来的。不少高官恨不得投门生帖子进来,就为了能进张家的大门,然后能在张佳木的外书房里占一席之地。为了这个,拜门的人可不少呢。
任怨打了个呵欠,刚要进门,却是看到守门的家将头儿打着明角灯笼急匆匆的跑了过来。
“见过九爷。”来人脚步匆匆,到了任怨面前弯腰打了个躬。任怨在张家也算半个主人的身份,所以下人的称呼也就干脆按半个主人来叫,时间久了,任怨在张家也能当不少的家,反正张家原本是小门小户,能当家作主的人也实在是太少了。
他打着呵欠问道:“怎么,有什么事?”
这会儿早就查完了上夜值班的人,查过了各屋的灯火,内院也巡捡过了,任怨也想不出来,家将头儿跑过来,到底为的什么事。
“回九爷的话,有客来拜。”
“奇了!”任怨道:“这时候是什么客?你别是把王老爷当客了吧,他是要出去,又不是要进来。”
“小人哪能这么糊涂?”家将头儿赔着笑道:“确实是有客,而且指明了一定得见大爷才成。”
“奇怪!”任怨又嘀咕了一句,家将头儿注意到这是他第二次叫奇怪了。他知道再没有合理的解释,恐怕好脾气的九爷也会发火了。因此,在任怨叫第三次奇怪之前,家将头儿就又躬身道:“回九爷,来的是个宫里的人。”
任怨这才恍然大悟,既然是宫里来的人,当然不能以常理度之。他想了一想,便道:“把人请进来吧,我和大爷在内书房见。”
等任怨回到内书房的时候,张佳木正在看总务局送来的文书。现在锦衣卫的总务局等机构已经得到了皇帝正式的批准,总务局设大使一人,副使,吏目等九品以上的官员若干,局务已经正常运作,每天呈送的公文也很不少。当然,很多就是总务局自己可以处置的,张佳木可以过目。也可以直接划行之后就交给下头处理就行了。反正所有的公文都有备档,他可以随时提出查阅,如果有什么情弊,会一览无余。
“回来了?”知道是任怨进来,张佳木头也不抬,直接道:“九哥,你先去安置吧,我看会儿公文,等会也就睡了。”
“怕是睡不了。”任怨闲闲地道:“外头有人等着见你呢。”
“咦?”张佳木也是奇怪,不过,他没有多问,只是用手指捏了捏眉心,然后便道:“想来是宫里来的人?”
“你怎么知道?”任怨大奇,简直是拍案而起,他道:“我怎么猜了几次的事,你倒是一猜就知道了。”
“外头护院的人我早就有交待,”张佳木笑道:“寻常客人,也没有这会上我门的道理,卫里的公事,有刘头儿几个办理,要是真出了造反一类的大乱子,想来也不会这么安静。因此,能在此时来拜门,并且外头人肯替他们传话的,非得是宫里的人不可了。”
“听着倒是简单,”任怨笑道:“不过我还是很佩服。”
他打了个呵欠,笑道:“好早晚的了,我只管练缇骑这一块,别的事,一律不问。这宫里的事,想来也很麻烦,我就不在这里听了。人,我已经交待叫带到这儿来,如果有要缇骑出动的事,你下令给我就成了。”
任怨这种处事的态度,向来也是叫张佳木欣赏,不多事,但也不推事,凡事忠勤诚恳踏实去办,再加上一身好武艺,用他来镇缇骑这种用狂暴的手段和银子喂饱了的机动性很强的骑兵武装,张佳木是很放心的了。
他含笑点头,看着任怨伸着懒腰走了出去,再接着,便是窗外有几道人影渐渐近来,他克制住心中的厌烦情绪,简单而有力的道:“进来!”
第225章 成全
来的果然是宫中的人。而且是东厂的人。
一看服色,张佳木便认了出来,这人是东厂的一个六品奉御宦官,也算是蒋安的心腹之一,东厂和锦衣卫现在关系密切,而且东厂曾经在张佳木手中吃过一个大亏,所以反而对张佳木更加敬服,这种心理说起来奇怪,但想想这帮阉人在东厂大堂敬奉的还是岳飞的神像,这样想来也就不奇怪了。
“见过少保大人!”
这个宦官一见张佳木,就立刻上来拜伏叩头。
“咦,何必行此礼!”张佳木这下大吃一惊,当然,按品级来说这宦官行此礼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但国朝现在宦官势大,不要说六品宦官,就是没有品级的宦官见着一品大臣,也是从不行礼的。他们是真正的天子家奴,就算犯了法也不归国法管,自有天子按家法来处置,所以内臣对外臣是向来不假辞色的。
今天对方上来就叩首行礼,显然是所为之事不小。一时之间,张佳木便可以断定,眼前这厮,必定是有什么叫人头疼的事来求他了。
“请大人开恩啊!”
下头的奉御已经涕泪交加,哭成一团了。
见他如此,一群家将和内书房伺候的下人们已经全部退避了开去。原本他们就不能在此旁听,只是事起突然,还是有不少人一下子就见到了。
“杨公公请起。”张佳木记得这个宦官姓杨,以前见面时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很以自己的宦官身份为荣。
事实上到了天顺年间,宦官的势力早就凌驾于朝臣之上,杨宦官有点自得之意,也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不对。况且,宦官都是自残身体而谋求富贵,一旦富贵上身,自然也很少有人能保持常人的心态,张佳木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对。岂不闻不少读书人一旦中了进士,或是状元,那种骄狂欣喜的神态,甚至有当街发疯的事也是常见,宦官们一旦得势以意气骄人,也只是用这种办法来掩饰自己残疾而低人一等的自卑心理,就这一点来说,张佳木也不觉得有什么让人奇怪的。
但今天杨姓宦官的样子就可堪为奇了,平时的那种骄狂之态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趴在张佳木的案前就如同一只丧家犬一般。威风尽吃,呜咽哭泣,简直是让人见而落泪,哪里还有国朝宦官那种固有的自矜自傲自态?
当下他只能绕过去,亲手把杨宦官扶起,然后笑着向对方道:“何等样事,就叫公公如此失态?真真是笑话了,某敢打包票,除非是公公谋逆造反,不然天大的事,也不过就是闲话一句罢了。”
“大人,”杨奉御被他这么一安抚,是有点镇定下来,他抽泣着向张佳木道:“这一回我可真的是惹了大祸了。”
“不妨,请慢慢道来。”
“是这样的……”
在杨奉御的叙述中,整件事的首尾经过就慢慢浮现在了张佳木的眼前。
杨奉御和很多宦官一样,都是来自直隶的民间。大明的宦官现在没有准确的人数,当然,也不会和康熙说的那样,明季宦官高达十余万人,但天顺年间。估计两三万人还是有的。这些宦官,有的是打了败仗的少族民族,按惯例,这些叛逆中的少年将会被阉割之后拿来充实宫廷,除此之外,就是犯罪官员的子弟,还有一些年轻的犯人,然后就是一些衣食不给,走投无路的贫苦百姓会把自己的儿子阉割掉送进宫里,一旦发达,虽然苦了一个,但整个家族的命运就会为之改变了。
当然,宫中的大小宦官几万人,真正能出人头地的也只是少数,甚至能混到眼前杨奉御这种地位的,也只能说是凤毛麟角了。
多数的宦官一辈子只能在佛堂上香,在菜园子里种菜,或是打扫御街,洒扫宫殿,或是准备膳食,御用衣物,最倒霉的就是当净军,倒一辈子的马桶。
他们在宫中一样吃不饱饭,还要被大宦官欺负,过着暗无天日辛苦至极的生活,一个不好,就是被廷杖给打死,要不然就是送到孝陵去种菜,每天干满十几个时辰。然后一样的吃不饱穿不暖,几年不到,就活活累死了。
能混到杨奉御这样的地位,还能成为大太监的心腹,在接下来的岁月里随时可能再进一步,甚至是两步三步,如果祖上烧了高香……嗯,这话听着很别扭,如果祖宗有德,能够混到太监这一步的话,杨奉御觉得,到时候过继一房接他的香火,再娶个名义上的老婆,然后他也就没有什么苛求的了。
带着这种志得意满的想法,杨奉御前几天向蒋大官告了假,请求回直隶青县的老家去祭祀祖先,顺便看看族里有没有少年子弟可堪造就成全的,就近带了回来,等将来他品级够了,就向皇上请求过继给他为子。
对这种合情合理的请求,蒋安当然立刻就答应了。除了让杨奉御自己回家之外,蒋安还得别批了一个小旗官带一队东厂的番子给杨奉御当仪卫,这样的话。东厂的人衣锦还乡,蒋安也觉得事关自己的面子,不能不当回事。
带着辛苦搜刮来的几箱银子,还有一队东厂番子当护卫,杨奉御真的是志得意满,高高兴兴的回到了青县老家。
一开始事情很好,虽然碍于他是宦官的身份,乡里有身份的士绅不会主动来拜会他,而且就算将来他回乡居住,地方官员也不会拿他当缙绅来看。但这也没有什么,杨奉御知道这些文官出身的人脾气死硬。不值得和他们硬扛,于是杨奉御自己主动拜会地方父老,在家里大宴宾客,他的父母年纪也不大,虽然儿子当初是自己狠心送进宫里,不过现在看着杨奉御这般威风,穿衣着锦,脚踩官靴,还带回了成箱的金银,门口还有凶神恶煞般的东厂番子站班,把一群士绅都吓的不轻,儿子如此威风,做父母的也就颇觉欣慰了。
几天下来,族中父老都请到了,各处的乡绅也碍不过面子,来了不少,第三天时,有衙役鸣锣开道,摆着全副执事过来,把一群看热闹的乡下泥腿子远远赶了开去,原来是青州的七品正堂县大老爷亲自来拜杨奉御。
这一下杨奉御还是觉得脸上飞金,大感风光。他只是个六品奉御,在宫中其实是提不上把的小角色,但到了地方,县大老爷就是一方诸侯,手握实权,现在居然也主动来拜他这个小宦官,杨奉御自然是觉得极有面子,于是开中门相迎,彼此对嗑了头,宾主谈笑风生,彼此极为客气。
延请进内堂,自然也有一群极有面子的士绅相陪,原本事情到此时是皆大欢喜之局,但不合杨奉御多喝了几杯,兴致上来之后,便向宾客们亮宝。
他在宫中久了。手里也有几件来历不明的宝贝,不外乎是一些书画和金玉之物,说起来确实是很不坏,但那种志得意满,小人得志的样子想来也很可恶,青县知县原本就因为此行而觉得委屈,他自己是不愿来的,但上峰有令,道是这杨奉御带着东厂番子,最好能安抚一番,不要马蚤扰地方为好。
结果到了此处已经是极为勉强,这死阉人还居然洋洋自得,做这种种丑态。这知县一时不愤之下,居然当着满堂宾客,把自己裤子一脱,笑道:“杨公公的宝不算什么,俺这腰下至宝,才当真是宝咧。”
如此一来,在座宾客都是大惊,接着却又是掩饰不住的笑意,有些不老成的便是当场哈哈大笑起来。
但杨奉御当场便是面若死灰,而他的家人,脸色自然也是难看的很了。
太监宦官一生最为难堪的事,莫过于此,而这位县大老爷,居然当场这么揭了出来,不要说面子了,真的是在要杨奉御的命了。
“这么说,这个县大老爷是过份了。”张佳木面色沉静,思忖着道:“你必定是忍不了的,那么,是骂了他,还是打了他?”
知县虽然是七品,但毕竟是亲民官,吏部在任免官员的时候,亲民官都是尽量选取身貌合格而有吏才的干练之士去充任亲民官,以便他们牧守一方。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想来这位县大老爷当场很吃了一些亏,所以杨奉御自觉闯了大祸,今天连夜赶回来,想来是先见了蒋安,而蒋安自觉根基太浅,这种事不敢兜揽,但是给这厮出了个好主意,于是叫这杨奉御来见张佳木,请张佳木介入此事,给这厮一条活路。
“回大人的话,”姓杨的似笑似哭,答道:“小人当场大怒,要是在私底下这般文臣落小人的面子,争吵几句,也就罢了。但当着家人父老,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小人擅自做主,把这厮给拿住关押了起来。”
“啊哈!”张佳木这下也是吃了一惊,他道:“足下当真是胆大包天啊。”
“请大人格外成全。”姓杨的哭丧着脸:“厂公说,这件事,也非得大人才能有个了局,不然的话……”他接连叩头,把张佳木书房的青砖嗑的砰砰直响,嘴里只道:“请大人成全!”
第226章 风水轮流转
杨奉御的事是昨天中午刚闹出来的。把人抓了之后,杨奉御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一县知县虽然不大,但好歹也是正经的二甲进士,直隶的县可不是大挑知县或是进士中的庸才可以担当的,好歹也得是精明强干,应试成绩也过的去的人才才有资格充任直隶的知县。这些文官有进士同年,有座师上司,彼此声气相连,惹一个就是惹了一大群,虽然青县知县无礼在先,但一个六品宦官下令东厂的人抓了一个实权知县,这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
这件事发展到如此地步,连蒋安这个东厂提督也觉得没有办法处理了,他只能劝杨奉御来找张佳木,毕竟张佳木权势还在东厂之上,而且有皇帝和太子的信任,比起上任不久而信心不足的蒋安来,张佳木肯定更有担当。
当然,如果张佳木推辞此事,蒋安自然也会对张佳木的为人和手头的实力有进一步的评估。不过这也只能是后话,而且杨奉御是注定要倒霉了。
政治果然是很肮脏的社会活动啊……
“好吧,”张佳木觉得这件事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已经有了决断。看一看还在嗑头的杨奉御,张佳木很是厌恶的一挥手,喝道:“下去吧,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啊?”杨宦官又惊又喜,抬起头来,满脸的鼻涕眼泪,他道:“大人是说,这件事小人不必再管了?”
以他在宫里的地位,虽说抓一个知县实在是能力之外,但京城之中,除了遇到更高品级的太监和权贵之外,也已经能够横着走了。一个奉御趴在自己脚底嗑头如捣蒜,就是张佳木心里也是颇为自得的。
但他把这种微妙的情绪隐藏的很深,看着眼前的倒霉鬼,张佳木斟酌着道:“我会进宫和皇上说,也会把你的事保下来……嗯,你回去等消息吧。”
“是,是是是!”杨奉御简直是喜出望外,刚刚蒋安说不管此事的时候,杨奉御简直就以为自己死定了,他在宫里唯一的靠山就是蒋安,别的大佬根本靠不上。这件事如果张佳木不理,他已经打算回去之后就上吊自裁,免得遗祸给家人。
现在眼前这位大佬伸手接了此事。杨宦官知道,自己这条小命不但保住了,而且在青县知县那里丢掉的面子,也很有可能扳回来。
果然,张佳木吩咐之后,便又淡淡地道:“你回去和蒋大哥说一声,这事儿我不但要管,还要把面子给你们争回来,叫他放心好了。”
“是,小人一定把话带到。”如果笑容从一分到十分的话,杨奉御现在脸上的笑容无疑可以打最高分,但张佳木无心去管他,只是挥了挥手,不过眨眼功夫,眼前这位刚刚还哭的象死了亲娘一般的六品宦官就弯着腰倒退着出去了,就算保持这样高难度的动作,杨奉御的脸上扔然是那种甜的发腻的笑容。
“佳木,”任怨刚刚说睡了,不打算听此事,但明显他背弃了自己的诺言。等杨奉御一走,任怨便推门而入。皱着眉道:“你怎么揽这档子事?”
“怎么,”张佳木笑问道:“你也瞧不起这些没卵子的阉人?”
“倒不是这么说。”任怨两条浓眉还是皱的很紧,他道:“你以前和我说过,人都好利,不是说太监拿钱就比文官武臣拿钱更该死。而且他们被残身体,也是可怜人,没理由因为这个就瞧不起他们……但揽这种事,对你的名声有碍啊。”
“怎么说呢?”
“到底是一县正堂,岂能说拿就拿!这件事,怕是要得罪不少文官,你亦知道,现在国朝也不是开国之初的时候了,治国要文臣,皇上现在对文官也很倚重,咱们这些人,被他们骂成是厂卫一体,和东厂一样都是鹰犬,佳木,咱们原本风评就不好,只是皇上信任,你处事又很厚道,办案更是公道,所以名声还不坏。要是这件事揽了上身,帮着这个奉御,怕是以前辛苦经营的好名声,可就全毁了。”
张佳木据案而听,凝神正色,待任怨说完之后,这才展颜一笑。答道:“九哥有话没说完,其实怕还是想说,宁得罪几个宦官,甭得罪文官。这些人手中有笔,道理全在他们那头。而且国朝到现在,没有几个锦衣卫使有好下场的,所以不要竖敌太广,不能太得罪人。所以不宜揽事上身,是吧?”
任怨心里倒是影影约约是这种想法,但经张佳木这么一说,才算分析的清楚,他猛然一拍腿,大声道:“既然你心里这么清楚,咱们又何必挟这种烫手的炭团到胸口里头?蒋安的人他不护着,倒是叫你想法子,这叫什么事啊。”
“两个原因,”张佳木面无表情的道:“第一,他要看我的担当和手里的实力,值不值当和我兄弟相称。以前的那些情份,是不是值得维持。第二,就是因为是他的人,他反而不好出面。宫里头,不要说他不能一手遮天了。人家遇事不踩乎他,就算他烧了高香了。”
蒋安这个人,实在是在历史上名声不显,在他之上,有著名的曹吉祥,如果不是曹家想更上一步,其实曹吉祥是可以荣宠不衰的。而且太监不象普通的大臣,基本上就算新君不喜欢老皇的太监,但也不会太过为难,最多发落到孝陵守陵,或是到凤阳守陵。很少有处死太监的事发生。而至于刘永诚,在天顺年间就掌握四卫军,后来到了成化年间,重新成立十二团营,刘永诚又是提督太监,掌握军权,后来汪直受宠,才把他挤了下来。但到那时老刘头已经捞足了,而且连侄子义子都封了爵,所以根本也无所谓了。
但混的不好的太监在宫里受气也是肯定了,蒋安根本就是一个庸才,比起曹吉祥和刘永诚,还有近期冒起的牛玉等人,蒋安只是因为是皇帝身边的老人,而且干了勒死景泰的脏话才勉强在司礼监站稳了,又因为张佳木的力荐才得以提督东厂,他没担当和急着看看盟友的实力,这种心情当然也是昭然若揭,根本不足为奇。
听完了张佳木的分析后,任怨也是无语,蒋安这个盟友,缓急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平时已经够添麻烦了……
他看了看张佳木,但张佳木用一个有力的手式阻止了任怨的牢马蚤,他道:“用人就是这样,九哥,我不必和你多说,总之,你听我的就是。”
听他这么说,任怨只得点头道:“那是当然,我向来就是只听你的。”
“嗯。”张佳木微微一笑,向他道:“那你今夜就得辛苦一回了。持我的令箭取卫中的火牌,连夜叫开城门出城,赶往青县,把那倒霉的知县给我提到北所里来。”
“是,”任怨安然答应,一瞬之间。一个年富力强,而且经过十几年苦读,并且精明干练的二甲进士出身的官员,命运在这顷刻之间就决定下来了。
“还有,”张佳木神色疲惫,但语气却很坚定,他道:“请你把附近几个县的知县,全部抓捕,还有他们的师爷门客,如果是大县,还会有县丞之类的辅官,也全部抓了吧。”
“这……”
“九哥,听我的就是了。”
“好吧,那我连夜出城,这就去办事。”
“嗯,”张佳木微微一笑,道:“九哥,我对你的办事能力,向来是深信不疑。等明天我们见了面,再说吧。”
“好,”任怨很随意的抱拳一揖,然后一边转身而行,一边道:“那我就去了。”
任怨深夜出府,只带着两个随身的家丁,自去办事,而张佳木在处理完公务之后,就酣然入睡了。
眼前的麻烦,似乎根本没有被他放在心上。
到了第二天天明,天气很不好,张佳木起身之后,简单的做了一下清洗,出门时感觉天气仍然是一阵昏暗,抬头可见一层阴郁的云彩笼罩在北京城的上空,仿佛完全停滞了一般。
在他向母亲请安,接着用完了早饭之后,曹翼等亲卫早就赶到了,在张佳木出门之后,几十名穿着飞鱼服的校尉亲兵迅速在他的四周戒备起来,接着各人纷纷翻身上马,前呼后拥的簇拥着张佳木向着皇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
与此同时,经过一夜奔驰的任怨已经赶到了青县,在一群东厂番子的手中,缇骑们把一干人犯全部接了过来。
东厂的番子也是因人而成事,主子强,则他们就是一群凶神,在前些年,东厂几乎令京城所有人为之侧目,锦衣卫里的精兵强将也几乎被东厂给调光了,虽然东厂没有权力直接抓人,但不管是谁,几乎无人敢当东厂之面,到了现在,则一朝天子一朝臣,风水轮流转,带队的东厂番子原本是一个锦衣卫的小旗官,他在交人的时候,心中不禁感慨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娘的,现在又是锦衣卫风光的时候啦!”
第227章 简单粗暴
赶去抓人的任怨并没有什么骄狂之气。他麾下的三百多缇骑几乎也是按照他自己的性格来选取的。但他的副手周毅就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了,特别是在提取人犯的时候看到有不少人试图拦路,周毅两道眉毛因为眼前的情形而紧锁,而且紧咬下唇,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周毅心里蕴藏着一股风暴,只要一有触发,便会雷霆大作。
因为是抓捕的县官,城中有头有脸的士绅几乎全惊动了,原本县官在东厂番子之手,但只是看押在青县境内,大家觉得还没有什么,很快朝廷就会有诏令下来叫这些番子放人。
但放人的诏旨命令没有接到,倒是看到一群锦衣卫耀武扬威的赶来,全部是笠帽,身上赤色长衫,佩腰刀,着皮靴,一看这种打扮,在场的士绅就是倒吸一口凉气:这显然是声名显赫的赤骑了。
在抓捕逯杲之后,赤骑之威已经令得京师上下侧目。逯杲府中养着不到百人的凶徒。但在传闻之下,逯杲府中变成了有几百藏甲,而且全部是边军或是凶猛的蒙古鞑官,而锦衣卫的赤骑则是身手高超,一边用弓箭压制对方,一边强攀而入,把所有的凶徒全部斩首,而逯杲本人也因此伏诛。
传言自然是有真有假,正因为此,几乎也是无人不信。
城中的士绅和青县的衙役和里甲的乡兵原本是打定主意要拦人,不能让知县被这些京城来的恶人给带走。不得不说,本城的知县还是很得民心的,在用鲁莽的举动调戏杨奉御之前,本县的知县是一个公认的好官,火耗收的不高,而且多半盈余都被用来修桥补路用了,县衙门歪歪倒倒,似乎随时会倒塌,但县里的学宫和学院却修的富丽堂皇。附了这些,摊派也不高,而且多半用在里甲防盗或是用来组织兴修水利了,这位官员正因如此,才对太监之类的恶客深恶痛绝,所以从这一点来说,他在杨奉御家里的行为与其说是一时意气,恐怕还是刻意为之来的更多。
但一个好官带来的麻烦显然也就更多了。普通的商人或是县城里的居民不敢说什么,只是畏畏缩缩的躲在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身后。而那些士绅或是县里那些不入流的官员们则是面色沉重的等消息。并没有人打算上去说和,士绅们多半也是进士或举人出身,虽然大家觉得知县的举动是有点鲁莽,也不大斯文,但从道义上来说,大家觉得,侮辱一个太监当然是正义之举,不管理由是什么。
等到任怨等人把知县一行带出来的时候,县城街道上则是一片。不少小民百姓都激动的叫嚷起来,而士绅们面面相觑,众人的视线一起落在了一个曾?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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