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作品精选》 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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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像一张巨大的铅皮把小城罩了起来。

小城更显得陌生。

我还是像影子一样在那严肃的、伟大的大楼里飘来飘去。我白天依附暖壶,晚上依附吉他。有时间,我要不到妮妮家,被她的温馨笼罩着,要不缩回我那方方正正的小屋,挤在一堆旗杆、横标红布中瑟缩。我不敢多上街。那风可以把我刮散、刮走,刮到十万八千里以外。

影子能有多重?

妮妮还是很有兴致。她美丽的小脸常常沁出细细的汗珠。一天,她要领我去参观一家人的婚礼。

我拗不过,便跟着去了。

婚礼在寒风打旋的一个小院内举行。墙上张一块幕一样的红布做背景。贴着喜字。还用金纸写着婚礼仪式的一款款,也贴在那红布上。

新郎新娘被簇拥而来。司仪一道道下着令,喊着。就有了各种节目。介绍双方父母大人,介绍这贵宾那贵宾,一一在长凳上入坐。新人给父母大人、给叔伯姨姑舅婶挨个磕头,磕完就能得到红包,红包就被当众打开,钞票就可现场展示出来,就有人立时把票子在风中扬一扬,报出是多少元,然后便登记,收下,最终要给新娘。又有什么恋爱经过介绍。新人们照例是红着脸没什么说的。再拜天拜地,哄着要新郎背上新娘进新房,新娘涨红着脸,挣扎着往新房里逃。

小伙子们便奋勇而上,把新娘举起来往新郎背上放。这时,谁都可以乘机搂一搂捏一捏新娘那香喷喷的肉,这是助兴,这是帮忙,这是朋友的热心。

新娘被弄急了,挣不脱了,被迫趴在新郎背上了,人们便簇拥着进了那低矮的新房。

闹嚷嚷的,往下还有什么节目就不知道了。

最后照例要摆出十几桌、几十桌酒席,屋里院里,有风没风地吃喝一顿,然后散去。

我们提前撤了。

我发誓绝不举行这样的婚礼。

妮妮笑了笑,说:到时随你。

我却还是有了悲哀。

妮妮不知我为何悲哀。

我弹起吉他,忧忧郁郁地唱了一支歌。

那歌不过是唱月亮,唱太阳,唱山上的石头,唱石头的风化,唱庄稼收割了,野草长起来。

她却慢慢听明白了。歌声消逝后,好一会儿,她从遥想中收回目光来,对我说:你是不是怕我这样操劳、张罗新生活,最后变得世俗了?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什么都能觉察出来。

她想了想,说:不会的。

我无奈地一笑。

她说:你不信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

她充满温柔地看着我:我们要艺术,可还要吃饭啊。

我还是不语。因为,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有什么答案。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站起来,收拾着桌上的东西,那是她刚从商店买来的各种瓶瓶罐罐。

都收到一边了,桌上干净了。她把许多音乐的书籍码在桌上。

那也是她刚买来的。

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可悲、无聊。我是个要吃饭的东西。我哪一顿不吃都要饥饿。我有什么资格做这纯洁的悲哀?

我看着她说:我以后要给你多挣点钱。

她吃惊地看着我。不知我说的是气话还是真话。

我一拉她的手:走,我们上街去,我要请你吃火锅。

我开悟了。

我知道我要如何活成一个男人。

第 六 章

二十

寻找感觉常常是很难的事情。但有时又是非常容易的事情,随意之中就找到了。

我既然找到了自我感觉,就把一切都确定好了。我开始定住神,用不那么恍惚的目光看待周围的一切。

我起码对自己的脚后跟有感觉了。知道自己立在什么地方。

只是小城的色调依然灰暗,依然肮脏,依然让我厌恶。我难以对它产生亲切感。

我不过是对妮妮看得更清楚了。像一束青色的特写光线追照着她,我从没有让她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也从没有让她混淆在灰糟糟的环境中。

她在忙来忙去,为着今天和明天。

我定住神,极力把自己从暖壶的附属物中分离出来,从灰暗混浊的小城中分离出来。

我要时时明确自己的存在。

陌生的小城(19)

寒风像不甘退去的魔鬼,打着青色的漩涡。小城的街道,在我眼中比过去似乎清晰了一些。看见了五颜六色的店铺,看见了花花绿绿的柜台眨着眼。大大小小的门洞吞吐着灰秃秃的人流。到处都挺忙碌,挺充实。

一只又一只油污黑瘦的手在街边的油锅旁数着污烂的钞票。一张张佝偻的面孔(面孔也会佝偻)盯视着油污黑瘦的手。

我在大楼里影子般飘完了一天,匆匆往妮妮家赶。

妮妮还要打印什么重要文件,晚一些才能下班。

街两边,各店铺前都摆开了一盆盆鲜花。

因为要迎接什么重大节日,又要欢迎什么远方来的嘉宾,家家都要承担美化市容的责任。

什么事情只要一下放,责任到各家,就好办。

大机关,好办。钱从库里取出来买上花就是了。小单位,也好办。谁也不会因为几盆花破产。

小门面、小店铺,更不敢怠慢,你不摆上花,就吊销你执照。你敢不照办?

小摊小贩也有责任,有钱出钱就得了。

钱是自然有人来收的。

冬日有何花可摆?不要紧。白天摆了,晚上各收各家暖起来。再说,就有不怕寒冷的鲜花。

市中心,鲜花一片片,最是灿烂。小城还真有焕然一新的意思。

我顾不上看。

路边一个小店铺正在被一个穿制服的人员训斥。店铺里走出一个老大妈,低声下气地认着错。她门口的花盆已被踏翻。里边的花也被拔了出来,踏在泥污里。

老大妈没有供鲜花,供的是纸扎的假花。

你这是欺骗。懂吗?训斥是严厉的,罚款是无情的,明天补上鲜花也是不可违抗的。

老大妈没有二话。等穿制服的人走了,立刻打扫一地残碎的纸花。

我到了妮妮家。我告诉她妈妈,妮妮要晚些回来。我还问她,家里准备好了鲜花没有?

她笑了笑,一指:那不是。

我看见厨房里小心翼翼地供着两盆花。这就行了,有备无患。需要时,就摆出来供检查。

有花就是良民。

我也开始有了生存的实感。不知这是进步还是堕落。人类关于进步与堕落的争论从来是无休止的,标准不一样而已。

天已经很黑了,灯早已亮了很长时间,老人做的饭也是凉了热,热了凉,等了很久了。她劝我先吃,我要等妮妮。最后,我还是准备去接她。

我沿着一定的路线迎着她走。一直走到那严肃、高大的楼前,还是没有与她相遇。

我想了想,决定到上面去找她。

我正往楼上走,看见她面色通红,头发稍有些凌乱,急急地往下走。

妮妮。我叫她。

她吃了一惊,有些慌乱地朝后看了一眼,说:咱们走吧。

回家的路上,好一阵她没有说话。理着她的头发,也理着她的衣服。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等不及了?她在想什么事一样,没有看我。

我犹豫了又犹豫,终于下了决心,问:你今天怎么了?

她一路上低着头,步子比往常快。她说:没怎么。

你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我追问了。

她咬住嘴唇匆匆走着,不说话。

你到底是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了?我感到心中的折磨和仇恨了。

她低声道:别问了。

我要问嘛。我声音高了。

她站住了,看见她眼里闪出泪花。她说:你别逼我了,好不好?她要哭出来了。

我感到自己像个突突突的手扶拖拉机,停在那儿剧烈地震动着。我盯着她。

她垂下眼帘,任眼泪刷刷地流淌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擦去眼泪,平静地说:我没有对不起你。我说过,我不会再做我不想做的事了。

她走过来,挽住我的胳膊,把脸贴在上面。我们静静地走着。

我深深感到,一个男人如果没有可供女人依靠的肩膀,他们就不该在这世界上活着。

快到家时,妮妮抬起头,说了一句:无论什么下场,我也不会再软弱的。

二十一

我还是在大楼里飘来飘去。碰见妮妮时,看见她还是和众人有说有笑。然而,我却觉得她内心掩藏着某种不安,似乎还躲避着什么人的目光。

我便注意观察,到底是哪个头头让她恐惧?

很久,我没有答案。好像所有的头头对她还都照样亲热,和蔼,喜欢。

然而,我却越来越感到妮妮内心深处隐藏的不安全感。有时,她像个在狼群里穿行的羔羊一样,露出胆怯。那眼神虽然稍纵即逝,被活泼的笑容掩盖起来,我还是觉察到了。

我不能问她。

我只是更多地关注她,希望能为她提供一点什么保护。

我的心依附在她身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

这一日,我奉命到第一把手家中,为他取一个遗忘的公文包。很神气的,是第一把手的专车送我去的。

我下了车,摁了门铃,为我开门的是猫咪。屋里暖气热乎乎的,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薄呢连衣裙,高兴地把我迎进去。

陌生的小城(20)

公文包是早就找到了,猫咪却一定要我再停几分钟。

我知道这不要紧,便在软乎乎的大沙发上坐下了。

听说你吉他弹得可好了。猫咪在我身边坐下,在沙发上快活地颠着。沙发很轻,颠着,她就挨着我很近了。我闻到了她身上化妆品的奇香。

我有些局促。

她却很大方地转过身,笑着说:其实,我不是听说,我是亲耳听到的。那次,在“五颜六色俱乐部”。

我不加解释地一笑。我觉得我的手指很别扭,在公文包上弯曲来弯曲去。

她朝我的手看了一眼,说:你的手长得真好看,真是艺术家的手。

我窘促不安。

她却把我的手抓过去,摊开我的手掌:我来给你看看手相。

她的随便大方,倒也使我放松了一些。

她左右端详着我的手掌,用她那柔嫩的小手捋着我的手掌,然后说:你的命特别。

怎么特别?我也有些好奇。

她看着我,又低头看着我的手掌说:你的手纹,好多信息都是对立的。可能很长寿,也可能短寿;可能很成功,也可能一事无成;可能很有钱,也可能没钱;可能有好多女人,也可能没有一个女人。

我笑了,说:不对。起码这一条不对。

怎么不对?猫咪注意了。

我没有解释。

她又接着说:但你肯定会有国际影响。

我受宠,但不惊。我对这光辉前景,没有太激动的渴望。

猫咪放下我的手,从沙发上拿起一把吉他,放到我怀里,说:你弹一下,唱一个,好吗?

我说:来不及了。

她摇着头,有点撒娇地嗯了一声:不要紧,我会替你解释的。

我只好拿起吉他来,随意弹了几下,眼前立刻出现一条火红的上下抖动的地平线,像有什么火焰在跳动。

我目光矇眬起来,不知不觉唱起来。

那是一座黑色的尖塔形楼房,终日亮着一扇灯窗。那灯窗在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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